时间：12月6日晚7时

　　地点：河北游泳跳水项目管理中心

　　题记

　　王安石曾著有一本《字说》，趣解形声字“波”：波者，水之皮也。这当然是文人穿凿附会的解字之乐。然而假如循着这附会之论，水若是有皮肤，那么对于这位采访对象而言，雅典奥运会一波碧水上溅起的巨大水花，似乎真的是一道难以平复的伤口，只是不在水上，而在内心一隅。

　　8月16日，王克楠/彭勃在领先对手12分的优势下，由于王克楠第5跳出现严重失误，几乎到手的金牌丢了，结果是便宜了在奥运历史上从未染指过跳水金牌的希腊人。记者无意揭开这层未愈的心灵之疤，本意只是，在“亮晶晶”成为人们注视的焦点时，记下一位失意者付出的艰辛及生存状态。 

　　8月16日，雅典奥运会跳水馆，彭勃/王克楠的最后一跳，两人身体的错位也成了王克楠人生的错位。与此同时，这对谁都不知道名字的选手成为希腊的民族英雄。

　　王克楠挂着一身水珠向我走过来，肩上搭着一条米黄色的吸水毛巾。我低头看了看表，时间是19时20分———他的训练时间延长了20分钟。

　　我握住了他那湿淋淋的手，清凉得很。在这个室温高达30℃的跳水馆里，所有队员都身着泳衣，池边教练也是一身短打扮，只有我穿着羽绒服，像一头被空投到赤道的北极熊。握手后，感觉一丝凉爽。这时，小伙子腼腆地说：爸妈做好饭了，让我回去，时间可能不多……

　　离开桑拿室一样的训练馆，又感觉凉爽了许多。我来到位于三楼的基础训练室，这里暖气没那么足，地上铺满了薄厚不均的垫子，正对门口是一个两米多高的百叶窗式的架子———前几天看到一张照片，郭晶晶应该就是在这里做“垒木”（垒木，就是类似单杠上做的收腹动作，用于练习腰腹肌肉）的。3分钟后，王克楠穿戴整齐，趿着拖鞋走过来，拉了一个踏板在我对面坐下，两手手指交叉，略显局促。我拿出笔，开始了一次有些残忍的采访。

　　受伤了　借名山大川散散心

　　新京报：克楠，我们是老乡，我原来的工作单位距离你家仅仅……所以，就当拉拉家常。好吧，先说说雅典奥运之后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吧。

　　王克楠：从雅典回来，队里给我们放了假，两个月，去玩了一趟，散散心。

　　新京报：散心？去哪散心了？（“散心”一词从王克楠嘴里说出来，记者稍稍有些放心，似乎可以推断，这位失意者并没有刻意回避这个有些刺痛的问题。）

　　王克楠：去了一趟桂林，还有九寨沟，玩得挺高兴的，还吃了好多当地小吃。

　　新京报：是不是祖国的名山大川让你心情好了许多？

　　王克楠：嗯，好多了。要说一下子就好了也不可能，这种事不是那么快就能彻底忘得了的。

　　练累了　爸妈讲道理鼓励

　　新京报：先说说你的经历好吗？从小时候说起。

　　王克楠：我是7岁开始练跳水的，1986年。那时候我身体特别不好，总是闹病。后来我爸妈就来这儿给我报了名，正好是暑假刚开始，好多小孩都来报名，有练跳水的，也有练游泳的。当时高教练（王克楠的启蒙教练高沈未）说让我练跳水，我就练了。那会儿开始都不知道什么叫跳水，不像现在大家都知道跳水是怎么回事。本来我爸妈的意思是让我就练两个月，身体练壮点就回去上学。

　　新京报：那后来怎么坚持下来了？

　　王克楠：后来高教练说我练得不错，动作学得比较快，就继续练了。

　　新京报：父母当时怎么看，他们支持吗？

　　王克楠：我爸妈特别支持，见我身体壮了他们也高兴。

　　新京报：说说那时的作息时间？

　　王克楠：（他指了指在旁边垫子上做倒立的小家伙们）跟他们一样，每天早上6时就起床，来了先跑步，然后练基本动作，再学习游泳。后来上学了，每天下午放学了我爸或者我妈骑自行车送我过来练，一直到晚上。

　　新京报：有没有觉得特别苦，特别累，不想练下去的想法？

　　王克楠：有啊，有时候把腿磕破了什么的，就不想练了。

　　新京报：那你爸你妈为这个打过你吗？

　　王克楠：没有。他们从来不为这个打我，就是给我讲道理，鼓励我，就坚持下来了。

　　失败了　只有自己难受委屈

　　新京报：可不可以问一下，8月16日那天，你失误以后跟家里联系了吗？父母是怎么说的？

　　王克楠：（沉吟了片刻）完了就打了电话，我妈接的。

　　她就问我还有多少天回国，然后就告诉我好好玩玩儿，别的没说。

　　新京报：对这次比赛他们根本就没提吗？

　　王克楠：没提，一个字都没提。他们是那种很知足的家长，我在世锦赛上拿了冠军他们根本想不到。

　　新京报：这么说你有非常好的父母，从来不给你压力的父母。

　　王克楠：嗯，我爸妈觉得我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，他们也不求什么。

　　新京报：现在，可能有点残忍，能不能回忆一下那次比赛的情景？在雅典奥运会之后，你只是说你已经很努力了，练得很苦了，但是之后一直没有说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。

　　王克楠：（低头，想了一下）那会儿我和彭勃信心特别足，不过从来没想过比赛结果。比赛之前我的状态也特别好，我叮嘱自己，就像训练时一样去比就行了，谁知道走板时还有落板时节奏没有合好，就失误了。

　　新京报：当时熊倪解说时说这属于“打板打死了”，你觉得是这个原因吗？

　　王克楠：是，这是专业术语，就是打板时节奏乱了。

　　新京报：之后搭档彭勃对你说了什么？

　　王克楠：你从电视上肯定看到了，他拍了我肩膀一下，告诉我没关系，一点没有埋怨我的意思。他说只要自己努力了，肯定就有回报。

　　新京报：那你当时的心情呢？

　　王克楠：确实难受，委屈。觉得练了这么多年……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更不好受，我那次跳完了就没有比赛任务了，就天天到训练场陪彭勃训练。我也怕我的失误影响了他训练比赛，所以不放心，就到馆里陪着他，后来彭勃拿了金牌，我特别替他高兴。

　　新京报：后来你是怎么调整心态的？

　　王克楠：自己回来后也总结了。好多人都关心我，劝我。自己也想了想，以后的生活还很长，不能受一次挫折就站不起来了。而且经历了这么一件事也未必就是个坏事。有时候我就给自己一个暗示，往开里想，把好的想法灌注给自己，慢慢也就好了。

　　新京报：那层阴影是不是全部消失了？

　　王克楠：不可能，（心态）完全调整过来是根本不可能的。

　　挨批了　随别人说去

　　新京报：有家报纸刊登了一个采访，劳丽诗说你这个人本来就容易紧张。你同意她的看法吗？

　　王克楠：她这么说了？别人怎么看我肯定有他们的看法，不过我自己觉得我在队里心里素质不是最好的，也不是最差的。你想，我到现在为止，得了全国冠军、亚运会冠军、大运会冠军、世锦赛和世界杯金牌也拿过了，也不能说我就心理素质有多差。

　　落寞了　也不嫉妒“亮晶晶”

　　新京报：说说你和彭勃的关系和彭勃这个人。

　　王克楠：我们俩小时候就认识了。大概是1990年，十岁时就一起比赛，到1999年我们俩在国家队里开始配合双人三米板，这么多年感情了，一直相处得很好。彭勃是南方人，比较有心计，性格也外向，很活泼。我比他大一点，所以我像个哥哥。他哪里不对了我就提醒他，他也提醒我。相互帮助吧，我们是好哥儿们。

　　新京报：谈一下对你的队友的印象。比如郭晶晶。

　　王克楠：她特别踏实，训练也认真，比较热心肠。其他就不知道了，小时候在一个队说话多，后来大了，各自有各自的事情，说话就少了。

　　新京报：她还是跟田亮说话多？田亮是个什么样的人呢？

　　王克楠：哈，那当然了。田亮也挺好的，性格特别开朗。跟我们也经常开玩笑。我们这些人相处，从来不论谁拿了多少块金牌，要是那样也就没法在一块儿了。

　　新京报：奥运之后，你的队友“亮晶晶”、胡佳、彭勃都有不少商业活动。平心而论，你有没有嫉妒？你觉得他们应不应该参加这么多的商业活动？

　　王克楠：从来没有。我不嫉妒，我觉得我的生活也不错了，也不缺什么。再说，我认为他们付出了那么多，平时训练累得要死，回宿舍别说打游戏，连电视都看不了两眼就睡着了。这么辛苦，又争得了荣誉，他们去参加商业活动也是应该的。

　　新京报：再问一个问题，奥运会有没有商家请你做广告或参加什么活动？

　　王克楠：（笑）没有。

　　新京报：假如有，你会不会去参加？

　　王克楠：当然参加，这也是增加人生阅历的机会。

　　人老了　不谈3年后的事情

　　新京报：有没有想过参加2008奥运会，在北京把金牌拿回来？

　　王克楠：现在想的是明年的全运会，争取给省里拿金牌。北京奥运会离现在还有3年多，暂时不想。

　　新京报：是没有信心，还是不想？

　　王克楠：不是这样，我没办法说我3年后的状态怎么样，身体是不是有什么变化。而且跳水这个项目新人上来得很快，这跟萨乌丁他们不同，你看萨乌丁这么大了还跳，其实是后继无人。我们国家不一样，跳水人才这么多，你觉得自己技术还可以，没有下降，跟新人一比，其实已经下降了。所以不敢说，走一步看一步吧。

　　退役了　念书找女朋友去

　　新京报：假如退役，准备做什么？

　　王克楠：先去念书，我现在已经是中国人民大学的学生了，工商管理系。不过后来参加奥运会就没有上学了，以后退役了先把书念完。

　　新京报：你有女朋友了吗？

　　王克楠：现在还没有。有女的朋友，没有女朋友。我理想中的女朋友，要善良，孝敬父母。

　　新京报：你指的是她的父母还是你的父母？

　　王克楠：（脸微微红了，笑）孝敬老人嘛。

　　启蒙教练语：论训练刻苦不输给郭晶晶

　　李芳，河北省体育局游泳跳水运动管理中心国家级教练，曾培养出一批优秀运动员，如郭晶晶、王克楠、贾东瑾、王涵等。

　　小伙子定好了训练结束后就赶回家吃饭，父母做好了晚餐。李芳教练与徒弟谈了记者此行目的，王克楠训练结束后澡都没有洗，给家里打了电话就开始接受采访。

　　1小时后，记者告别了徒弟又与师父攀谈。提起王克楠，李芳的语气中有一种母亲谈论孩子时常有的心疼与自豪。她的第一句话就是：“这孩子变了，懂事了，跟以前大不一样了。”

　　谈话过程中，记者有意回避王克楠在雅典奥运会中出现重大失误的一话题。然而，李芳却主动回忆起8月16日那个对师徒二人都极其残酷的日子：“那天我也在雅典，但我忍着没去见他，只是给克楠发短信，告诉他一定要放松下来，想开点，不能被一次失败压得一辈子抬不起头。”记者问当时的心情，她说：“惋惜，简直无法形容。”李芳还说，其实自己心情非常糟糕，为这个平时非常刻苦的孩子备觉惋惜。但她很清楚，绝不能把这种情绪带给弟子。

　　雅典奥运会之前，王克楠有一段时间信心降到了极点。看着队友训练中的成绩提高幅度比自己大许多，他一度想放弃跳水，去完成没有修完的大学学业。李芳发觉后，连续几天与王克楠谈话，告诉他不要管其他人成绩如何，只要求他一定要对得起自己，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吃的苦。王克楠的心态果然好了许多，虽然雅典奥运会金牌旁落，但显然，他若是在奥运会之前就打了退堂鼓，将是比失去金牌更大的一次人生阅历的缺失。在这种时候，一名运动员才会真正明白“重在参与”这4个字中的含义。对于那次致命失误，李芳教练说她也无法解释。在评价这件事时，她用了一个成语“鬼使神差”：“实话说，这种失误在日常训练及比赛中根本就没有出现过，所以任何人都给不出一个理由。记得吗？那天还有一个打扮成小丑的观众跳进水里，之后他就莫名其妙地失误了。简直太戏剧性了！”李芳的话语中仍有沉重的惋惜，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。客观地说，这一幕，在这对师徒心中真的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逝———即使一个溅起细微水花的水面也不可能在一瞬间平静如镜。

　　撇开这个话题，李芳又谈起了她从1992年就开始带的郭晶晶。当年，李芳到某学校去选跳水苗子，大大咧咧的郭晶晶进入了她的视线，李芳说，这女孩有一种其他孩子缺少的韧劲。许多人都知道，郭晶晶在国家队是伤病最多最重的，但是你在训练中根本看不出她有丝毫伤病痕迹。李芳提高语调说：“也就是说，在常人眼中这个女孩子总让人感到奇怪，几乎怀疑她对痛觉是不是毫不敏感。”其实教练心知肚明，郭晶晶是在忍受着常人无法想像的痛苦。说到这里，李芳告诉记者，即使是在国家队，郭晶晶与王克楠的训练刻苦程度也是数一数二的。

　　采访手记：失误，或诸神之神做了手脚

　　走进训练馆时，一股热浪扑面而来。四面墙上悬挂的全是暖气，一池蔚蓝色的水，四周是一群穿着各色泳衣的小不点，宛如小企鹅，扑通扑通地往下跳，一律是冰棍式戳进不停荡漾的池水里。

　　最先抢入眼帘的，是最高的十米跳台上悬挂的条幅：热烈祝贺郭晶晶获得奥运金牌。北面的墙上则有一横幅，上书：欢迎郭晶晶王克楠归队训练。

　　池边，散坐着五六位短裤汗衫的教练，男女皆是短打扮。环顾四周，只有我一人穿得像个狗熊，与那些半裸的小队员倒也相映成趣。寻个角落环顾片刻，没找到王克楠，汗却在瞬间出透，赶忙脱了外面的羽绒服，却依然闷热，俯视着一池碧水眼馋得不成，恨不得一猛子扎下去。但这种地方是不能随便跳水的，泳池边、跳台上皆是高手，我连冰棍也跳不地道，必惹小朋友们耻笑。

　　一位小队员帮我指了指三米板上站立着的小伙子，说那就是王克楠。顺着手指看去，恰好王克楠从板上弹起，然后跳下，居然就是他在雅典奥运会上失误的那个动作：向前翻腾两周半加转体两周———腾空高，动作干净舒展，入水的水花比那些笔管条直的小家伙还小。随即听见了掌声，在四壁的激荡下，愈发响亮。大小队友们为王克楠的完美动作鼓掌。

　　不由忆起雅典奥运时有人所言：王克楠往水中的那一跌，是诸神之神的宙斯做了手脚。几个自由泳的滑臂动作，王克楠上了岸。我擦了新近出的第3轮汗，闭着嘴说：便宜了那对笨乎乎的希腊鸟人。

　　后记

　　采访结束，记者与王克楠并肩下楼，问了最后一个问题：“克楠，你的偶像是谁？”答：萨乌丁。一个俄罗斯人，一个轻易不言放弃的跳水老将。

　　在刚刚结束的跳水冠军国际巡回赛上，王克楠拿的又是一个亚军，雅典奥运会留下的伤口，似乎还没有痊愈。

　　（专题采写/本报特派记者王谨  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