癌症可以吞噬一个人的生命,却摧毁不了一个人的意志、信念与追求。五、六十年代,名震中国游泳界的“穆氏七雄”中的老六穆建华,在被医生判了“死刑”后,依然战斗在体育战线的最基层——浙江省台州市玉环县,从事少儿游泳培训工作。
过了冬至,西北风在浙江省台州市玉环县刮得更猛了。玉环游泳馆内,却温暖如春。
又是一个星期天。七八十个小孩子,“扑通”、“扑通”往水里扎猛子。谁的转身动作最漂亮,谁最先碰壁,谁的泳姿最准确,都逃脱不了教练的目光———尽管他戴着一副深度眼镜。他经常用双手围成喇叭状,向池对面声嘶力竭———但听得出,他的高分贝嗓音,像一面裂了条缝的铜锣。有时,为纠正一个动作,还不得不沿着扶梯下水--他已经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做跳水动作了。早在三个月前,他已被医生判了“死刑”———肾源性癌症,多发性肺转移!
在生命的最后历程,他依然坚持在他热爱的岗位上,站好最后一班岗。
■积劳成疾 退居二线依旧做“孩子王”
他叫穆建华,58岁的“小老头”,回族,游泳高级教练。从1958年当运动员起,46年来没有离开过游泳。
2001年底,退居二线的穆建华来到玉环。玉环不缺水,不缺煤,也不缺钱。“我愿意把我的最后一班岗留在玉环。”
第一个春节,没有回老家河北。他主动请缨,正月初三开始训练。家长们不理解、同事们不高兴,“又不是专业队,何必这么当真。”推迟到正月初五。锅炉工不干,年还没过完呢。“锅炉我自己烧!”穆建华决意提前开工。
正当他信心满怀时,厄运降临了。2004年春节,例行体检中,发现肺部有一片阴影,最后确诊为肾源性癌症,并已多发性肺转移。
家人对他隐瞒了真实病情。
“你的肾脏出了点毛病,必须切除一个。”医生严肃地告诉他,“这样对工作更有利。”听了后半句,穆建华果断上了手术台。
病床上,依然惦记着玉环的孩子们。他随时准备返回玉环。
爱人欲哭无泪、欲说还休;他的学生只能摊牌:“穆教练,你得的是癌症,不能再工作了呀!”
穆建华怔住了,顿顿,他说:“我更得去,这辈子,我还能为别人做多少事情?”
4月底,穆建华精神饱满地回到了玉环。爱人张小敏,为了相濡以沫28年的“小老头”,提前离开了热爱的教育事业,一起来到玉环。
“我不会给领导找任何麻烦。我明白自己是干什么来的。如果我真的不行了,提了行李立马走人。”穆建华这样对玉环县少体校校长苏为龙说。
苏校长被深深感动了。“穆教练,那你就别下水了。”他近乎哀求地说。
“不,讲一百遍不如铆一下,身教强过言传。”穆建华斩钉截铁。
他照样下水带训。这时离肾切除手术不过两个月时间。
他带学生,有个不成文的规定:劳动节、国庆节放假一天;双休日增加一倍的训练量。一开始,他的助手陈乐峰不理解,穆建华解释:“如果双休日多训练两次,一年就可增加108次,相当于增加了三个多月的训练量。”
他还常常对小陈说:“家长、孩子都很辛苦。孩子们放学后还得来训练,家长为了接送孩子不得不推迟吃饭。我们不能偷懒,更不能迟到、早退或者拖堂。要在最短的时间内,取得最大的进步。”
平时,除了训练,他最牵挂的是选材。城区以及周边的幼儿园,几乎全部跑遍。他说过,从事业余训练,就像大浪淘沙一样,广选材与出人才成正比。
每一次造像、做CT,都带来不好的消息。爱人着急呀,只能婉转地告诉他:“小老头,你的病不能拖呀,咱们到北京去瞧瞧。”穆建华在北京的兄弟姊妹,也为他找了最好的医院、请了最好的大夫。
穆建华说,不行呀,这里还离不开。
6月,小陈参加大学函授,不能耽误年轻人的学业!
7-8月,赛事最集中的时候,跑湖州、跑温岭、跑温州———这是对孩子们训练水平的大检阅!
事实上,他早已体力透支。在湖州比赛现场,穆建华吆喝学生,明显感觉力不从心。在温岭,他时常感到胸闷、心慌。回到玉环,爱人在他的痰里发现了血丝,而且越来越多……
8月底,穆建华远在天津的儿子穆楠,飞到了玉环。妻子、儿子第一次摊牌:“你真的不能再拖,你得的是癌症呀!”
穆建华终于同意到北京解放军医院做伽马刀手术。
■为了贺老总的嘱托 站好最后一班岗
北京的秋景是美丽的,香山红叶,层林尽染。躺在病床上的穆建华,心里万分焦急,他嫌手术进行得太慢、报销手续太烦琐。张小敏看着爱人的焦虑、焦急,心里极不平静——
三十年前,那时她在河北邢台教书,他在邢台游泳队当教练。
当时,他的家庭成分不好。父亲穆成宽,新中国第一代体育人,曾任河北省体委副主任;二哥穆祥雄,第一个打破蛙泳世界纪录的中国运动员;兄弟姊妹八个,七个搞体育,其中穆祥英、穆祥雄、穆祥豪、穆祥杰,更是名震中国游泳界,被誉为“英雄豪杰”。他们都是被打倒的对象。
张小敏对这位“被打倒分子”的儿子、兄弟却一见钟情,原因是穆建华“工作好、肯吃苦”。
他们结婚了。不久,张小敏有了身孕。与朋友们相聚,每每向他敬酒,穆建华就说:“你们祝福我生个大胖儿子吧。”他喜欢男孩。
1977年,儿子穆楠出生。喜欢男孩的穆建华,却没有在儿子身上花多大精力。还没满月,他就带队去比赛了。
有一次,大概在儿子三岁时,小穆楠掉进了泳池。在一边带训的父亲,却丝毫没有注意到。直到学生发现“有团东西浮着”时,穆建华才意识到出大事情了,跃身跳进了水里……这个事情的真相,张小敏在多年以后才知道。穆建华说:“我对不起孩子。”
穆建华常常是带队比赛回来,家门也不进,行李包门口一放又走了。有一次,也是出差回来,当天晚上就发高烧,翌日,又去带训。后来,实在撑不住,到医院一检查,查出心肌炎。医生问他,是不是最近发高烧了。穆建华回答,没有呀———他根本没有把发烧这回事放在心上。
“你为什么这么玩命?”张小敏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爱人。
“我还在当运动员时,有一次,贺老总摸着我的头说,‘你要像你二哥学习,像他这样为国家争光。’他还和我有过口头协议,夺金牌、破纪录……我无法实现了,但我可以培养出夺金牌、破纪录的学生。我能不这样做吗?”
终于退居二线了。来不及歇歇,他就被当地某房地产集团聘请,挂职副总经理,经营一座投资800万元的游泳馆。收入丰厚、也不辛苦,张小敏这才松了口气。
可没多长时间,穆建华提出辞职。“他们只注重经营创收,却不重视培训、业训。这个活我不干了。给再多的钱也不干!”
他需要的是一份事业,而不是一份工作。
■言传身教 育苗不忘提携年轻教练
在这次伽马刀手术中,发现肺部的癌细胞病灶增加到6处;医生诊断:恐怕只有几个月的时间。穆建华自己也清楚。
9月14日,离开玉环半个月后,他又回来了。
他找到陈乐峰,说:“我多么希望再带你两年,哎,但看样子是不可能了。”
小陈克制住自己的泪水。
他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穆教练。
2001年9月,游泳运动员出身的小陈从温州体校毕业来到玉环。当时,他对业务十分生疏。三个月后,穆教练来了。“他肯定将替代我的位置!”
穆建华很快找到体委主任陈维钊,“咱们玉环的游泳事业想搞上去,光请教练不行,还得培养自己的教练。小陈是个可塑之材。”
小陈留了下来。并且得到穆教练的“真传”。
他常常把年轻人推到前台。一起去选材,他告诉小陈,如何通过观察对方的指甲、肚脐眼,选择优秀苗子。带队外出比赛,他只做一些琐碎的后勤工作,而让小陈去组织、统筹安排。他常常对小陈说,做一名优秀的教练,光懂得业务远远不够,还要懂得与人沟通,懂得更多与业务相关的知识。他经常用六个字告诫小陈:“敬业、奉献、诚恳。”
他对小陈说:“你不要老是跟着我的思路。只有创造性地工作,才能独当一面。即使失败了也不可怕。”
他们相处得如同父子。“一老一少,一高一矮,一胖一瘦,他们走在一起,是玉环大街的一道风景。”家长们这样说。
陈维钊也不会忘记这位穆教练。
他告诉记者:2000年,玉环的游泳运动还是一张白纸;到了2003年,台州市第二届运动会,青少年部游泳大项的50枚金牌,玉环占半壁江山,金牌总数一举推到次席位置;到了2004年,玉环游泳不光形成庞大的梯队,而且由他一手培养出玉环的本土教练,上级体育运动学校争相要玉环的游泳苗子。
陈维钊回忆,穆教练来到玉环,前后找过他多次,但没有一次是私事。池水温度时高时低,既影响训练,又事关孩子的健康,穆建华找到局长,要求协调解决;当他听说岛内淡水严重缺乏,他找到局长,就如何节约训练用水建言献策……这样的事情,陈维钊举不胜举。
■梦里都是游泳情、游泳事
从北京回到玉环,该干什么还干什么。
训练一堂课没落下,家访更频繁了,甚至连痛苦的化疗也没有影响工作。
第一次化疗是在下午。两个小时后,反应来了,发烧、口干、乏力。他艰难地跟爱人说:“你告诉医生,以后放在晚上化疗吧,否则影响傍晚的训练。”
但是,晚上化疗又影响医生休息。最后,他要求爱人给他打化疗针。
生性文弱的妻子,怎么能扎得下针,好几次把针头戳弯了。“你必须给我扎针。”穆建华忍着痛大声说。
果然,晚上化疗,半夜起反应,呕吐、发烧,但到了早上,又精神饱满。
到了11月,伽马刀手术的副作用,导致放射性肺炎,胸闷、胸痛。他依然坚持在一线。实在忍不住,双手紧紧摁着胸部,或者猛抽几口烟,分散精力。
他经常做梦。“把胳膊伸直了。”“再向前走一步。”梦里都是他的游泳情、游泳事。
他开始睡不着。常常凌晨三、四点醒来。他不敢继续躺着。“我怕胡思乱想,这样垮得更快。最后一班岗,我得保质保量站好。”他这样对爱人说。
为了提高生命质量,他更注重体育锻炼,有时跟爱人一起爬山、做操,有时骑着车子一起郊游、看海。他们一起跟生命赛跑、一起分享最后的快乐时光。
有一次,他们爬上城郊的流沙山。穆建华的胸特别疼,疼得皱起眉头。“不知道我能不能把这批小孩带会。”他突然生出这样的感慨。
穆建华爱拍照。有个黄昏,他站在海边,背后是一艘破船。爱人劝他重新选择背景,被他谢绝了,“不要以为这是一艘破船。它肯定有过辉煌、有过追求,只是没有完成使命罢了。”穆建华说。
张小敏来到玉环后,他们拍摄了27个胶卷。她还记了厚厚一本日记。穆建华所不知道的是——“有一天,当他卧床不起时,我希望能让他看看这些照片、为他读读这些日记。他是个勤奋的人,执着的人,即使到那个时候,也不会愿意闲着的。”
张小敏泪如泉涌、泣不成声……
背景资料
穆建华出生在天津。穆家是我国著名的游泳世家。其父亲穆成宽(1908-1987)是新中国体育事业的开拓者、中国泳坛的创始人之一。
穆家8个兄弟姐妹,以及堂兄弟们,个个喜爱游泳,并把它作为毕生追求的事业。其中,穆家四兄弟“英、雄、豪、杰”名震一时。
穆建华的二哥穆祥雄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书写了“世界蛙王”的历史:1952年首次夺得全国冠军,1954年首次夺得国际比赛冠军。他曾一年内三破世界纪录,10年夺得近100个全国冠军,并接二连三刷新自己保持的全国纪录。当时兼任国家体委主任的贺龙元帅曾欣慰地对穆成宽说:“古有杨家将,今有穆家军。”
采访手记
穆建华身患绝症被判了“死刑”、依然千里迢迢来到浙江坚持带训,太匪夷所思了!这是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第一反应。
到了台州市玉环县,已是下午三时。穆教练已经整装待发。下午四时至六时,是他的“黄金工作时间”。
这样的采访未免有些残酷。从他的训练聊起。穆教练一下子兴奋起来。如何选苗子、如何节约训练成本、如何缩短人才培养周期,滔滔不绝,惟独没有谈及病情。
他的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——一根接着一根抽烟。“你烟瘾很重?”“不。只有当胸口闷得慌时,才想到抽烟解闷。”他淡淡一笑。然后谈到他的病情。就像在谈邻家大哥患了绝症一样轻松。说的最多的是,“我对不起玉环,我没能完成使命。”然后是长时间地沉默———即使到这个时候,他的心里装得还是别人,惟独没有自己。
在两天的采访中,访问了穆建华的爱人,她一次次泣不成声,她说,老伴永远把事业放在第一位,为什么不能让他再奋斗几年呀;访问他的助手陈乐峰,他把穆教练称为是“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位贵人”;访问运动员家长们,他们一个个举起大拇指;访问台州市玉环县文体局局长陈维钊,他深情地说,这是玉环体育莫大的光荣……
采访结束时,我走进游泳馆向穆教练告别:“你多保重!”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:“谢谢。我心里清楚,万一真的不行了,我拎起行李就走。到这里来是工作的,不是来找麻烦的。”他补充了一句,“到农历年底恐怕真不行了。”
多好的人啊……